张不叁 | 想造反,你需要一句爆款sloga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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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谣谶这个阵地,我们不去占领,敌人就要去占领。”
秦始皇三十六年的一个萧瑟秋夜,马蹄车轮声打破了华阴县平舒道的寂静。月光下,从关东而来的使者催动车驾,连夜赶往咸阳。
前方的黑暗中闪现出一个阴影,拦住了车驾。他缓步上前递来一枚玉璧,“帮我把它送给滈池君。”又补充一句,“今年祖龙死。”随即消失在黑暗中。
这不是近年来唯一一起神秘事件。不久前,东郡坠落了一颗陨石,有人在上面刻了“始皇帝死而地分”字样。再往前,秦始皇三十二年,方士带来一则“亡秦者胡也”的谶语。北疆工地流传着“生男慎勿举,生女哺用脯,不见长城下,尸骸相支拄”,关中回荡起“阿房阿房亡始皇”“渭水不洗口赋起”等歌声,江南地区的版本则是“东南有天子气”……不少黔首人心惶惶,“大秦要完”成为许多人的共同预感。
咸阳朝廷并非全无应对,焚书和坑儒自不必说。陨石事件后,博士们又做了颂圣的《仙真人诗》传唱天下;针对玉璧事件,皇帝特意进行了占卜,得出“游徙,吉”的结论。次年,他踏上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巡狩,并永远留在了沙丘宫。很快,秦朝就在一片风雨飘摇中迅速覆灭,伴随着咸阳的熊熊大火的,是另一句震撼天下的谶语:
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。
翻开史书,每到朝代更替的历史转折点,总会有谶语的幽灵闪现,预言着旧王朝的覆灭,新兴势力的崛起。这与中国古代的“天命”观念密不可分,民众都相信,君王统治的合法性来自上天的授予,不过“天命”不是固定不变的,只有君王有“德”,才能承受天命,这就是“以德配天”的理论。
这套理论美好,动听,温情脉脉,唯一的问题是,没有统一的衡量标准。任何统治者都能举出种种证据表明自己有“德”,反对者也都可以想办法证明他失去了“德”。谶语就是如此,它们几乎都是别有用心者炮制的,大多朗朗上口、易于传播,又有着或隐晦或鲜明的指向,可谓最常见的舆论武器。
两汉时期谶语最为流行。公元5年,14岁的汉平帝去世,有人在长安近郊的一口井中发现一块白石,上面刻有红色文字:“告安汉公莽为皇帝。”凭借坦率朴素的文风,也许还有背后推手的操作,这则谶语传遍天下,为王莽夺取皇位创造了舆论。
不过很快,另一则更直白的谶语也冒了出来:“刘秀当为天子。”所有人都以为,这句话指的是王莽的亲密战友,刘歆同志,因为“刘秀”是他后改的名字。谁也没想到,它最后却应验在河南一位没落的汉室宗亲身上,他恢复了刘姓的统治,自己也成了东汉开国皇帝,这就是汉光武帝刘秀。
“代汉者当涂高”是贯穿整个汉代的另一则著名预言,字面意思为,取代汉朝的是一个在路中、个子很高的人(“涂”通“途”)。整个汉代,它都成了野心家们的注脚,各色人等都在对它孜孜不倦玩着文字游戏,以期使其在自己身上应验。
两汉之交,割据蜀地的公孙述看到王莽篡位,眼馋得紧,同样找了不少谶语验证自己的“天命”:“废昌帝,立公孙。”“帝轩辕受命,公孙氏握。”刘秀写信指责,“代汉者当涂高,君岂高之身邪?”——你也配代汉,你个子高吗?并警告,“天下神器,不可力争,宜留三思。”此后刘秀派出军队,先剿灭甘肃一带的军阀隗嚣,又进军蜀地,草草结束了公孙述12年的皇帝生涯,这就是“得陇望蜀”的由来。
到了东汉末年,有女巫找到军阀李傕,又一次解释了“当涂高”的含义:“涂即途也,当涂高者,阙也。傕同阙,另极高之人谓之傕。”李傕总算有自知之明,没理会这茬。另一位军阀倒是上了心,这就是有着“冢中枯骨”美誉的袁术。他的字是“公路”,自认为应验了“涂”,和公孙述一样硬是称了帝,只过了两年就被曹操消灭。
袁术,字公路
直到曹魏代汉时,还有人在尝试解读这则谶语,为曹丕称帝寻找理论依据:太史丞许芝认为,“当涂高者,魏也;象魏者,两观阙是也。当道而高大者魏,魏当代汉。”他把“涂高”解释为宫殿前的两个高台,因为它们被称为“象魏”。这里仍属牵强附会,但实力才是硬道理,在黄龙、白雉、麒麟等瑞兽的烘托下,曹丕顺利登上王位,留下一句心满意足的感叹,“舜禹受禅,我今方知。”
由于每每准确预言了历史的走向,谶语总被涂抹上各种神秘色彩。其实对于它们的应验也有着科学的解释:炮制谶语几乎不需要任何成本,人们可以随便大批量生产,只要基数足够大,总能有一两条中彩。最终,这一两个样本被史官们记录了下来,人们只知道这灵验的寥寥几条,却不知道绝大多数谶语都沦为了历史的尘埃。
不同于统治阶层把谶语当成自身的神圣光环,那些来自底层的起义领袖们,选择用谶语来鼓舞和团结劳动人民。
秦二世元年七月,大泽乡亭外的雨夜中响起狐狸的鸣叫,“大楚兴,陈胜王。”借宿于此的戍卒们又在晚餐的鱼腹中发现了写有相同字样的帛书,后面的故事众所周知。这次“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农民起义”,一方面宣扬了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”,堪称底层民众对“天命”观发起的首次挑战,在当时可谓惊世骇俗;另一方面,它依旧遵循着“天命所归”的旧套路。好在,缺乏分辨能力的万千劳苦大众仍旧赢粮景从,纷纷自带干粮去追逐陈胜王的天命。革命理论有矛盾之处,但群众不必理会更不必理解,这一点古今皆然。
在那之后,东汉末年黄巾起义喊出的“苍天已死,黄天当立”,元末红巾军的“石人一只眼,挑动黄河天下反”,以及明末李自成军队的“十八子,主神器”,都起到了相同功效。这些谶语因为朗朗上口、便于记忆和传播,外加各种奇幻事件的佐证,满足了爆款文的一切要素,自然像朋友圈谣言那样迅速蔓延开来。
随着文明的进步,以及“王朝覆灭-重建”过程不断轮回,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“天命”的虚无缥缈,谶语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,各种响亮直白的民谣、口号承担起它的原本功效。
明末的李岩就为闯军造了不少舆论,那首“开了大门迎闯王,闯王来时不纳粮”传唱天下。
晚清时期的革命志士更精于此道,比如出自陈天华之手的《猛回头》,就堪称彼时的喊麦之王,以最直白和易于传播的方式,揭露了那个艰难时世:
这中华,哪一点,我还有份?
这朝廷,原是个,名存实亡。
替洋人,做一个,守土官长。
压制我,众汉人,拱手降洋。
这首歌谣作于1903年。1911年革命爆发,次年清帝逊位,中国走向共和,谣谶这个帝制时代的舆论工具随之淡出。不过空出来的舆论阵地,很快被升级版的新工具——口号、标语所占据,它们在不同场合为革命事业中,发挥着更大作用。
值班主编 | 曲飞 值班编辑 | 小窗 主播 | 夏晴朗
这是第 20 篇文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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